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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1-11-5 17:00:24 来自: | 查看: 8219| 回复: 0
严伍台的夏天
清晨,天色朗亮,微风滑爽,可太阳刚从檀梨坡后露出半个脸,便有股热浪扑面而来。桑树叶面未见露珠闪耀,拐枣树尖蔫蔫地无精打采,桃树的果上灰尘满裹。人们认不出这是早晨还是傍晚,清晨的朝气似爽还浊。
“热天真来了!”婆婆在拐枣树下以手遮额,从天的西面看到天的东面,没有说高兴也没有说不高兴。
不过她昨天晚上就说过:“看这天,明儿个更热。热天真来了!”
婆婆的热天就是严伍台的夏天。
昨晚,我在白龙沟从太阳只剩半边脸泡到西天一点红都没有。刚到家婆婆婆婆就喊:“门板摆了,快来,婆婆给你扇风。”
我换了小裤子过去,弟弟已躺在门板上了。弟弟这人从来都不搬门板,那门板不是我搬就是婆婆搬。他只管睡,睡完还要妈妈抱他到床上。他走后门板就我和婆婆搬,婆小脚,我从来都不会让她搬门板。我只让她拿板凳。原来门板是搁在板凳上的。
我睡上门板,把懒弟弟挤往一旁,婆婆婆的扇子便伸过来,在我身了轻轻拍一拍,赶了蚊子留下了风。
夜风习习,从巷子口送过来。
巷子是二爹的巷子,是二爹与瑞绕伯共有的巷子。巷子后面有竹林,竹林后面是树园,巷子的风消暑,只一会我便舒舒服服。
婆婆便说故事。她的故事里都有鬼。她说村前面的池塘里多鬼,头一个即棒头鬼。故事里的棒头鬼总是在洗衣服,棒头鬼杵衣,棒头捶一下衣服便要停顿好一会再捶另一下。不像村里人捶衣服时一下一下很有节奏。她讲过后我便时常竖起耳朵,听池塘那边有没捶一下便停一会的杵衣声。晚上村里人一般不去池塘洗衣服的,就是去也是男人去。女人都怕棒头鬼。黄家大妈说过村里某人家婆娘晚上在池塘洗衣时就被棒头鬼拽下水,幸亏瑞绕伯去池塘担水,担水扁担击中了棒头鬼,救起了那女人。我则耳倾听,有时夜半醒来也会听一阵,好像有又不甚清晰。据说村里胆子大的男人大牛哥和锤子哥去池塘抓过棒头鬼,不知抓到过没有。
还有夜壶鬼。夜壶是村里男人们晚上尿尿的工具。夜晚屋里没有厕所,上茅坑一怕鬼二怕蛇。严伍台蛇太多了,晚上爱出来乘凉。厕所边潮,是它们愿意呆的好地方。所以常被人们踩到。蛇不甘被人踏上一脚,便抬头给人一口。我的邻居高兴伯就在晚上上厕所时被土聋子咬过。土聋子就是银环蛇,让它咬到不叫松哥来治准会死。松哥会治蛇咬。他不用西药,他只会侍弄草药。他不晓得从何处弄来几根草放在嘴巴里咬过几下,便贴在蛇咬处,第二天就好了。人们说他这是祖辈嫡传,传男不传女。他只有一个女儿,他便不传。有人愿意给他做儿子,他也不理睬。他死时便把药方携往阴间去了。不过他死后,我们严伍台的园子都被割了“鸡尾”——屋基尾巴。没林子蛇也没有了。
婆婆说夜壶鬼出来时有声响,它是咕嘟咕嘟的,只要晚上在池塘边听到咕嘟声,必是夜壶鬼。有一次村里冬伯晚上去池塘下鳝鱼笼,就听到过,吓得冬伯丢下鳝鱼笼子就跑。那鳝鱼笼子没放到位,但有人说第二天笼子里装满了鳝鱼。
还有一种鬼叫巴掌鬼。婆婆说有年夏天,村里一伙年轻人在白龙沟里打鼓泅(游泳),村里年纪大的百岁老人长高胡子正好路过,他便朗声喊叫:“儿子们,举起手来我看看。”
结果十个人却举起来十一只手。有一只手只有手不见人。长高胡子便大声吼道:“儿子们快上岸!”说着长高胡子举起拐杖直冲那不见人头的手杀过去。手杖落处,一股黑血便升起来。人血红,鬼血黑。那只鬼被长高胡子破了法相,回去被阎王爷打下了十八层地牢。
婆婆说池塘边还有无常鬼。无常鬼打着伞在池塘边姗姗而行。无常鬼打伞不撑开,而是半撑的,头脸躲在伞里。
每当婆说鬼故事时,我们一帮小孩都屏声静气。讲完鬼故事,婆便叮嘱我们,不能去池塘里玩水,那里有棒头鬼夜壶鬼,也不能去白龙沟打鼓泅,那里有巴掌鬼。所以那以后我便不去白龙沟和池塘里洗澡了。
婆婆并不是只讲鬼故事,她也讲天上的故事。她还讲天上的星子越密,第二天便越发热。于是我在躺下后便要仰望星空,一条白色的河从头顶过,那星密得白朦朦的。看的时候有流星一晃而过,婆婆说有人要归天了。归天就是死人了。所以我总担心流星落到我的头上。
婆婆讲鬼故事时,我有时怕,就紧紧挨着婆婆。婆婆便要把她的奶给我吃。婆婆的奶没奶水,我从来都不愿意吃,她就将我的头摁在她的奶上,而后哈哈地笑,笑得人们也笑。有天晚上婆婆正笑着,突然台坡子下有人大声喊“姨妈!”邻居崔家婆婆便应声起身。接着就有俩母女从江踏子走上来。老的五十多的样子,小的年轻十八九的模样。她们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懂。后来婆婆告诉我,那个老的是肖家婆,小的是肖家婆的女儿,女儿小时,家里穷养不活便送了人。那家人有了一个养女后来又要了一个养子。就想把养女嫁给养子。养子是个额暴头,也就是瘌痢头。女孩不愿意,找到了生母家。后来闹到法院,法院说女孩这么大了,自己拿主意,想留养母家也可,想去生母家还行。这样肖家婆便把女儿领回家来了。
严伍台的夏天在不只是在乘凉的夜晚。
吃粽子的时候,小麦大麦随春天归回到了粮仓,黄豆苗棉花苗次第而生在麦茬间。没节令犁地,还在麦子未及覆垄时,黄豆苗棉花苗便已然安于麦行,开始吸取初夏的清露。麦收后,草们得一次端阳雨便可以疯长,高过了黄豆苗棉花苗。这时候镰刀们收起锋芒,锄头们便趾高气扬地亮出看家本领。它们跟随人们来到田间一展技艺。我便随了母亲来到田间。来到田间的并非我一个,地儿来了,小青也来。他们一个个矜得可怜,都说他们读书做活都行,是能文能武的那种。我自然读书未上腔。黄家大妈常说我:“这儿子读书不上腔的。”去年秋天,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败仗,我和小青地儿去黄家咀小学报名。老师问:“多大了?”我听妈妈这样问过杏儿幺爷,她望着杏儿幺爷的肚子问:“多大了?”杏儿幺爷便回答:“7个月了。”于是我对老师也说:“7个月了。”顿时教室里便笑声大作。可那老师不笑,只是点点:“哦,7个月了。”他又问:“叫什么?”我便想起父亲常对我叫喊:“日野团,给爸买包大公鸡来。”大公鸡是烟的牌子。我就回答老师:“日野团。”教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。那老师又是不笑,只是说:“7个月太小了,明年再来。”因此小青地儿都上了学,只有我未去。黄家大妈便说:“这儿子读书不上腔的。”她的女儿小青,那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,便总是在我面前摇头晃脑:“秋天来了,天气凉了,一群大雁往南飞,一会儿排水成一个人字,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。”不但她背还要我也背。我就背:“秋天来了,天气不热了,一个大雁往南飞,一会儿排人字,一会儿排一字。”她便笑,黄家大妈和她一起笑,笑罢才说:“这儿子读书不上腔的。”
我拿着锄头在妈妈身边妈妈锄三行,我锄一行。不一会,我的腰痛了,便蹲下来锄。妈妈问“怎么啦?”我说:“腰痛。”旁边的产香姨接话:“蝌蚂无颈伢无腰。你个小屁孩,哪来个腰?”妈妈便说:“没腰怎么长?去树下歇会。”黄家大妈又说:“你看你,还比不上妹妹。”妹妹就是小青。黄家大妈又说:“这儿子读书不上腔,做活像银叔。”我妈妈便笑:“银叔要不是有个大卵子,做活要比你的瑞绕还麻利。”银叔有疝气,我没有。瑞绕是小青的爸爸,很能做活。
我歇了不一会,妈妈就叫我快去锄草。原来她帮我锄了那一行,就落到别人后面了。我就又去锄草,一会腰又痛起来,我实在不想弯腰了,于是锄去了不少的苗,草却留下不少。妈妈有些生气:“算了国,回家去,净帮倒忙!”我恍然大悟,:“原来锄了苗就可以立马回家,要是妈妈下次还我来,我就尽锄苗不锄草。”
回到家还没进门,清哥便叫我去粘知了。我没有蜘蛛网拍,这时太阳已高,再去做蜘蛛网拍,蜘蛛网已不粘了,粘不了知了。清哥便说:“我给你拍子,我已粘滞了好几个了。”
我们来到小青家屋后的园子里,大桑树上好几只芦蛙(知了之一种)叫声嘹亮。我举拍上去就粘滞了一只,它手忙脚乱,我摘下它来放进小竹笼。
夏天的水牛要滚水,我每天下午都牵它去小沟,小沟小,是联系青山大小湖的水道,不下雨时,它的水只到小腿,不过有几个坑是水牛滚出来的。还离小沟100米远,那牛便自个掐脱绳子跑去了水坑。只是我一看见有乌去从西方边天空升上来,就拉上牛往家赶。因为我知道,又要跑暴雨了。
刚走到自家的屋后,我就觉着一股大风扑过来,牛就开始大叫。我回首看过去,青山大湖的龙乘着乌云上天,到了半空,它的尾巴细细的,搅动湖水形成一根乌色的柱,在柱的周遭,闪电一根接一根绕着柱子闪过不停,雷声就由远及近。
不宜多看,我大喝着牛,急急忙忙回到家,还没进得家门,头便挨了一下。我大步跳上屋檐下的台阶,冰雹们就一个接一个投下来。开始像我家门前枣树的算盘枣子那么大,屋顶便有了过年放的一种爆炸物的响声。不一会那东西长大了,大雁蛋一样,少数才有鸡蛋大。我拣得一个放口里,并没什么味道,只是凉得好舒服。婆婆过来叫我赶紧进屋,等我一进屋,姐姐就把门杠上。而后就是一阵屋瓦与某物的撞击声了。
“这几年怪哉,天上落这么些硬块,我几十岁头回见到。”婆婆这样自言自语,还盯着我,眉头皱着。
我也就知道了,这个叫冰雹的东西,几年前没有几年后也没有。
个中有何名堂?
下冰雹的时间不会很长,半小时左右。时间几乎每年一到两回。在一天里就有两回的,我只经历一次。也不知为什么,1966年以后,严伍台的人想看一看冰雹都没有那个福分了。
肖家台那个肖阿爸,就是夏天夜里带女儿来到我们村的那个肖婆婆,她与小青家是亲戚,她说我们严伍台有贵人,天亮星下凡的,很不一般。贵人住在村里,这龙卷风每年都要闹的。有一点她说得没错。一年一次的龙卷进风总是闹在严伍台,有一次把大喜家的草屋顶都掀得无影无踪。
谁是贵人,肖婆婆妈妈不说,讲是天机不可泄露,露了要受天谴。不过我好像知道一点。那是几年前与婆婆去拾稻穗时,刚好下雪,我和婆婆便躲进达高达才的屋子。
达高达才的屋子高高大大,却没有一个人住。
看我不解。婆婆便讲起来,房子的主人一个叫达高一个叫达才。他们都当地的大户。
“大户好不好?”
“大户很有钱,米多的吃不完,对周遭的人们都还好。”
“好。那为什么屋里没人了?”
达高达才人不坏但却无后,找了几个老婆,个个都没生。两兄弟死后这屋就绝后了,也没人敢来屋里住了。
我朝屋里望一望,黑黢黢地,便想进去看一看。婆婆却拦在了我的前面,“这屋阴气重不能进的。前年徐家大湾的一个人进去,出来就病,没几天就死了。”
“婆婆,我年轻阳气好旺的,不怕。”
“那我就和你一起进去。我得在你前面。”
婆婆就在前面,她用打狗棍牵着她的孙子。进得里面,只因外边的天很厚重,要好一会才能看清东西。房里的床还在不过都是灰灰的。我用手一摸,立马灰了。婆婆一根棍子横过来,想挡住我的行为但没挡住。
“死人的东西不能摸的。”
还有木柜上着锁。厨房里满是蜘蛛网。婆婆就用木棍在面前晃动,把那些蜘蛛网打掉。
厨房里的大锅都在,碗没有看到。
婆婆又带着我转到一间亮一些房子,横躺着几个好大的木柜。
“这叫窝柜装粮食的。”
一听说粮食我就觉得屋子亮堂了。
“打开看看吧?”
“死鬼的东西动不得的。”
“不怕。看一看不怕的。”
婆婆拦不住他,“我来,你一边看着。”
说着婆婆就上去掀那柜盖。可柜盖不动。
“死鬼还护着不让动呢?”
“婆婆,你的力气太小了,我来。”
“我的儿别动。婆婆半截都埋进土了。你可来不得。”
“不怕。我阳气旺。”
我一上去就把那盖给掀开了。很奇怪那盖轻轻的,婆婆那么大的人却掀不动,还真是自己的阳气大么?
柜子里好像有东西。
“快快下来。我们出去。死鬼回来了!”婆婆惊叫起来。
我不管,还伸手摸了一把:米?
“达高达才,你们要收就收我,不要动我的孙子,求求你们了。”
这当儿我已把口袋装得一半了。
门口有人叫:“哪个不怕死的在里面?”
婆婆就把我用命拖出来。一看那人她就喊:“肖娃子,你到哪去?”
那个叫肖伢子的人不是娃了,很老的一个婆婆。
“是你啊。吴家大姐。”
“是啊是啊!”她接过孙子手上口袋,又把我推上前:“喊肖婆婆。”
喊了肖婆婆,那肖娃子打量着我,好一脸地奇怪。
她阴着个眼:“你叫什么?”
我很不能明白她的目光。
她绕我一周,一会她走近婆婆,说了些什么。
婆婆一脸惶恐:“是有些怪的,我拿那盖像有好重,他轻轻就拿开了。”
肖娃子又过来摸一摸我的脸:“我这老东西也来沾一沾天亮星的光。”
我实在不明白她嘀咕些什么。
“儿啊不瞒你说,”肖娃子眯着眼,“进得这屋的没人能活下来的。那个米柜子是观音老母贴过封的。达高几年前死时还说,能得到这柜子的米的人是菩萨看中的人,我这房子家产就都是他的了。”
肖娃子一顿:“不怕死的也有,拿得出的人却没有。恭喜你了儿子,恭喜你啊吴家大姐!你家的好日子不远了!”
婆婆接过来:“我们小户人家不要这家产,要不得的。”
“你这老阿巴,人家达高都说了那是他的了,天都看着的。这儿子将来要发的,你家祖坟好啊!”
我有些不太耐烦,我看到肖娃子手上有只口袋忙拿过来:“婆婆,这米给你,我再去拿。”
“好福气,吴家大姐,你孙子有菩萨心,好啊。”
我转过身又进了屋。婆婆又走在了我的前面,肖娃子也跟进了来。
我装了半袋,把盖盖好。
婆婆还像还不放心:“肖娃子,你可别到处说啊。”
“还用着我说,这十里八村都晓得,但都没那个福啊也没那个胆。”
这天晚饭是我吃得最饱的一回。婆婆还叫我给父亲送了一碗:“儿啊今儿个的事是天意,谁都不能说的。”
果然母亲见到那白米饭就问了。我没讲。讲了母亲会生财心,就会学那上太阳山拿金子的老财,最后死在了太阳山上。我不想母亲去冒险。我怕没有了母亲。母亲虽然常骂自己,但母亲只有一个,没有了母亲这辈子自己就真个是没娘的孩子了。
其实青山湖是个长方形,湖北边高东边西边也高就南边低,南风北上刮过湖面时遇高受阴,回旋到湖上便形成了龙卷风。1966年修了天北长渠,长堤与防风林阻住了南来的风,那风进不了湖面,形不成气旋,于是没有了龙卷风。
严伍台的夏天多趣。前年我回老家正逢夏天,老家的房子高了大了,老家的巷子也还在,只是人们不乘凉,天刚刚黑就缩进了屋子,打开电视与空调,一家人也其乐溶溶。不过我也释然,就是有人乘凉,但我婆婆早已去世。没有了婆婆的夏天,自然不是我的夏天了。不过严伍台的夏天依然年年到来,只是那是下一代孩子们的夏天了。
2021年5月10日于四楼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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